影子的重量
李培俊
安宇老觉得,自己拖在水泥地或者柏油路面上的影子涩滞、凝重。每每看到自己的影子,安宇的心便也跟着沉重起来。这时,安宇就想,人如果没有影子该有多好。可只要是人,是物,谁会没有影子呢?要不,哪来的如影随形、形影不离这些狗屁成语呢?
按说,影子是没有重量的,那是非物质的东西,哪来的重量?可安宇就是觉得,自己的影子有重量。安宇害怕看到自己的影子,可又避不开自己的影子,只要有太阳、有路灯、有光线的地方就会有影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安宇一般都待在家里或者办公室,很少外出。他和同事老于讨论过影子的重量问题,老于摸摸他的额头,说,没发烧呀,抽空看看心理医生?安宇摇摇头,苦苦一笑说,你不懂。
安宇不和妻子乔雨讨论影子重量的问题,自己对影子的惧怕恰恰源自妻子。乔雨娇小玲珑,粉白如玉,身材也属于一流。36岁的人了,风韵一如当年,风摆杨柳,丰姿绰约,是小区数一数二的美女。邻居说,安宇呀,你哪辈子积下的阴德,娶上这么漂亮的老婆。
乔雨是个规矩人,上班时正襟危坐,下班起身就走,决不在外逗留。单位外出旅游、单位聚会K歌,乔雨随便一个借口,推了。买衣买菜,乔雨都要拉上安宇,恨不得把丈夫拴在裤带上。乔雨走在街上,免不了要被男人多看几眼,恨不得从她身上挖块肉下来。这让安宇十分自得,同时,也很不舒服,狠狠骂一声,他妈的。乔雨听了暗自发笑,问他,骂谁呢?安宇说,不骂谁。乔雨说,让他们看去呗,又少不了什么。安宇说,说得好听,假若不是我跟着,这些少脸没皮的早追着跟你搭讪了。
乔雨穿着随意,素面朝天,要么是牛仔裤、白衬衫,要么是臃肿的鸭绒袄,配条灰色裤子,天热时,套件老头老太太才穿的无领和尚衫。
儿子6岁那年,扁桃腺急性发炎化脓,发烧,呕吐,打针输液不起作用,需做摘除手术。血型化验结果一出来,安宇傻脸了:儿子竟不是自己亲生!平时把儿子当成心肝心头肉疼着,疼了6年,竟是别人的孩子!
病房里,安宇埋着头沉默了整整三天,一句话没说。乔雨以为他累了,急了,就说,我在医院守着,你回家补补觉吧。安宇摇摇头。不过安宇还是想通了,毕竟耳鬓厮磨了6年,是只狗,是只猫也处出感情来了,更何况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安宇认了。
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但他表面没有表现出来,他爱乔雨,爱到骨子里去了。乔雨也爱他,这么些年了,那是真爱。
孩子出院没多久,安宇就遇上了车祸。那辆白色广本,开得好好的,突然一拐就上了慢车道,直直撞上安宇的电动车。躺在病床上,重度昏迷的安宇气若游丝,面前一片漆黑,在漆黑中茫然前行,走向无知的世界。这时,他似乎听到哭声,很轻很细,显得十分遥远,接着是一连串 “爸爸……爸爸……”的哭喊。安宇听清了,是儿子,是那个自己的也是别人的儿子。安宇于是转身回头,他看到的是一条曙色的光明通道……于是迈步,重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安宇看到,儿子紧紧抱着他的头,小脸偎在他脸上,那里早已水洗一般。乔雨面色憔悴,梨花带雨,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安宇回抱了儿子,说,儿子,爸回来了……
安宇出院那天是个晴天,乔雨搀着他走下出租车,儿子捧着一束康乃馨跟在后面。太阳从背后射过来,影子投射到安宇面前。安宇头一次觉得,他的影子轻淡从容,不再沉重,也不再涩滞,心口上那块石头没了踪影。安宇长长吁出一口长气,笑了一下,说,他妈的。乔雨问他,骂谁呢这是?安宇说,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