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阅读人物志丨邵丽:岁月光影里的美丽

2023-09-13 09:08:55 来源:正观新闻

引子

邵丽对选入这本书表现出犹疑,也是唯一拒绝为了这本书出版而专题拍照的人。朋友们有时候会说起她的清冷,我想她只是不大习惯别人触碰她的空间。

随她吧,这么个干净而又特行的人儿。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就是这般的记忆。

有时候,人要定格在自己的时光里。

刘海燕用《岁月光影里的美丽》来命名她的访文,也许恰好有了这样的隐喻。

邵丽生活和创作都是关于自己的,她的作品清单告诉我,她写的几乎都是她所遇见的,她所体察的,她所悲喜的。这些年,我是买来她的书(记得不是题赠的啊)翻看的,愈是读,愈发感受她生命的脉动。

刘海燕是个具有诗人意象的女性评论家,我之所以强调她的性别角色,是因为她那本坊间传赞的唯美之书《如果爱,如果艺术》,单就写了七位艺术女性。——没有男人的“浑浊”。

女性对于女性内心有更多温暖的体察。

——齐岸青

邵丽

多年前读英国作家伍尔夫的传记,她总能道出文学真经:“若要像亨利·詹姆斯一样的敏锐,你必须也很强壮;若要享有他那精妙选择的力量,你必须生活过、爱过、诅咒过、挣扎过、享受过、痛苦过,而且要有巨人的胃口,吞食下生命的整体。”一个作家,需要有巨大的胃口,去消化驳杂的生活。我觉得邵丽就是一个能消化驳杂生活的作家。

1986年,邵丽大学毕业进入公务员队伍,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2004年初版)是她这一时期生活的代表作,也是她立足于文坛的成名作,几次再版,二十年来一直在卖,从当年的畅销书变成了长销书。

我是从这本书认识邵丽的,那时她刚被委派到河南省作协工作不久,青春的邵丽有种英姿飒爽的美,像北方的小白杨一样。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我所见到的邵丽,总是额头亮亮地出场,一袭白色西装裙,你感觉不到她还有世俗生活;一件麦苗绿风衣,映活冬枯的黄河荒滩。仿佛时光和重负都奈何不了她。2020年的新年夜,省作协邀请大家在松社书店聚,每个座位上放有邵丽签名的《黄河故事》和《金枝》,后来听说那些书都是邵丽自费送。邵丽和责编碎碎在镁光灯下对谈《黄河故事》,犀利的碎碎调侃道:“谁坐在邵丽身边,谁立刻就会变成丑小鸭。”

但好像文学评论界内外没人称邵丽为“美女作家”,对于一个用“心”在深广的现实和历史中写作的作家,这个称谓太浅薄。邵丽撑起的不仅仅是文学界的诸多社会事务,但她明白一个作家只能靠作品立身,回到书桌前,她是一个辛苦到底的写作者。

在河南文坛,她召集的小型会议,快刀斩乱麻,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上;大型会议,台上的她也时常说些率性的真话,不至于让人昏昏欲睡,甚至让你窃笑,你觉得台上这个邵丽还是一个作家,一个有个性的人呢。反过来说,没有一点个性和文学性,还算是文学界的领导吗?

我想起那个老马尔克斯,他的自传名为《活着为了讲述》,他在扉页里提醒读者:“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一个作家如果这么看重写作,那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就会向着写作而去——他会从世事的缠绕中拔擢出来,把他人消化不了的滞重生活消化成文学营养。

2005年初到2007年底,邵丽到河南汝南县挂职,随后写出了《挂职笔记》《刘万福案件》《第四十圈》等一系列沉潜冷静的作品,后来邵丽在创作谈里讲:“亲历基层繁重的工作和基层干部的压力,还有底层民众的生存无奈和尊严的缺失,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这才让我真正思考所谓生活”的意义,“才知道在自己的小烦恼之外,有着如此广大和深刻的烦恼”。当然还有,“他们面对困难和委屈时的达观,以及幽默风趣的语言和丰富多彩的生活经历,真的是一座宝库”。后来结集出版的《挂职笔记》(2017年),封面推荐语为:“沉潜在中国城乡第一线:写出这个时代的困惑焦虑,写出长存于世的人性光辉。”“挂职系列”可以说是邵丽真正深入表达中国基层社会的代表作,她让我们以文学的方式看见了这个时代基层生活的生态。

现实生活中这些“广大和深刻的烦恼”,影响着邵丽作为一个作家的大气,让她的作品有了植根于芸芸众生的悲悯态度。我们60后这一代,还对博大悲悯的俄罗斯文学有着天然的情结,邵丽在《我所理解的写作及其他》一文里讲,“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俄罗斯文学,尤其是我后期作品中切入社会的视角,受其影响很大”,她写道:被尊为“人类良心”的托尔斯泰,深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冷静的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一样,并不是一个饱经苦难的人,但优越的生活条件没有使他失去爱和思想。俄罗斯作家博大的悲悯情怀,对普罗大众设身处地的爱,对个体生命尊严的呵护,在另一翼影响着邵丽的写作。

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明惠的圣诞》,写一个进城打工女子为改变命运的隐忍与挣扎,在同类题材中很有代表性,它表达了千千万万底层打工女子精神的困苦。邵丽在获奖感言中说:“人生的过程是灵与肉痛苦挣扎的过程,如果通过文学这个媒体,使我们互相之间变得更加宽容、关爱、和谐,可能这比任何奖项都更加富有意义。”

《我的生存质量》(2013年),可以看作《我的生活质量》的姊妹篇。邵丽在《生命的疼痛不息,就是成长》一文里讲,这两部长篇小说,“有人说是官场小说,有人说是自传体小说。都对,也都不对。如果官场是一条大河的话,这两部作品应该是站在河边的反思……从进入到退出,是一个轮回,也是一种升华……我们最后能够面对,既是坚毅,也是无奈,因此这就是生活”。在《我的生存质量》里,邵丽写一个女作家某一天突然落入一个自认为永远不会落入的境地,仿佛是一个隐喻,在人的一生中,谁敢保证自己不被卷入生活的暗流?她从这里开始反省几代人的人生,思考现实之人的救赎之路。她在书末写道:一个毛茸茸的小生命来到世上,她叫他“糖果儿”。她的一篇小说也名叫《糖果》,她的一本小说集也名叫《糖果》。正如李敬泽对《糖果》一书的深评:“世界在舌尖上融化。重要的不是融化之后它的味道如何,而是,这个人决定品尝一切如品尝糖果。”

在经历了父辈离世,也认清了些世界以后,我也体悟并接受了之前不会接受的那些,你无法再回到只有一次的人生,如邵丽写,也“永远不能准确地预知自己的将来”,“幸福也好,痛苦也罢,都是我们这个庞大的人生布局的一部分”,太阳照常升起,你要努力明媚地活着,并创造活着的美好,除此还能怎样?就像“人类的思想者”阿伦特一本书的名字《积极生活》,另一本书的名字《爱这个世界》。这不是书里书外的邵丽吗?爱是一种能力,消化掉驳杂的生活爱这个世界,更是一种能力。

在三年疫情里,我多次从惶惑中醒来却是醒不来的感觉,感到自己像极了卡夫卡《城堡》里的那个人物。在同样的时空里,邵丽趁封闭在家的时间,写出了她的长篇小说《黄河故事》和《金枝》(全本)。

《金枝》出版后,引起众多评论家和媒体的关注,2023年2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收获》《当代》联合主办的研讨会上,《金枝》被公认为“一部书写在中原大地上的女性史诗”,“重建当代家族叙事,重现黄河儿女百年心路”。

我和邵丽是中原这块厚土上的同时代人,读《金枝》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回望我们共同的过往,回望我们这一代人百感交集的心事。

在《金枝》里,邵丽写一个青年时代逃离旧式婚姻投奔自由和革命的父亲衍生出的城乡两个家族、两个阶层,这个话题我们都不陌生,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邵丽与男作家主导的家族叙事不同,在“他们”的视角里,女性多是男性的仰慕者、附属者,当然很多时候现实就是这样,邵丽的叙事是让被时代和历史忽略的“她们”说,让淹没在历史烟云里的女性发出属于自己生命尊严的真实声音。

在《金枝》里,我们看到:匮乏岁月里是女性撑起了家庭的艰难生存,维系起家族的情感纽带,尤其是那位被离婚不离家的父亲抛在乡下的大女儿拴妮子,她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一次又一次地进城寻找“父亲”,企图获得身份认同的前半生,有着无以名状的人间涩味。在被抛与被损的粗糙生存中,这个不像女性的“土气”女性,是我们中原大地上如野草一样活着的乡下姐妹,摧不垮的。你无论怎样伤害过她,好像都随风而逝,如后来她给城里落叶归根的父亲一次次带去土地上的果实,这是农业时代善良实诚的中原百姓。在《金枝》的下半部,邵丽为这样一位卑微的女性立了传。《金枝》里的土地情结,意味深长地连接着城与乡、生与死、过去与未来。

邵丽的叙事,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与人之间,人与生活之间,以及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都在不断地发现和修正,可谓在岁月里精神成长。在她的大时间观里,高低贵贱、谁胜谁负,终会边界模糊,每一个生命都有他的不易,必须学会爱和怜悯而不是恨。这也是《金枝》及邵丽的其他作品温心之处。可以说,《金枝》是一部努力把“她们”及父辈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的作品。邵丽在访谈中曾讲:“趁我还能写,就把父辈们的故事写出来,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讲,以后就没人知道了。”

出生和时代都是无法选择的,如何在命运的不确定性中找到坚实蓬勃的生存方式?从李準的《黄河东流去》到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再到邵丽的《金枝》,几代河南/河南籍作家从不同的角度,以各自的风格,书写着中原人生存的万般情状,书写着中原大地上的生命史诗。

对于一个作家,经典与生活这两部大书,都是必须读的。人类最智慧的头脑、最开阔的心灵,会帮你看清混沌无边的生活。邵丽在每个生命时段都有“爆发式”的写作,都写出了独具个人风格的代表作,这与她持续不断的阅读也分不开。她在随笔《三代人》一文里写道:“我拼命恶补‘西餐’,从罗素到哈维尔,从奥威尔到哈耶克,我试图走出政治的迷宫……我拼命恶补‘中餐’,从四书到《南华经》……”

其实,小说家邵丽比同时代人更谙熟人间烟火。小说家得是精通生活的行家,你得经受住它的打击如同经受住它的爱抚。如邵丽这般坚实又审美、坚韧又大气地生活着,才能体悟出几代中原女性的隐忍与宽宥、挣扎与奋斗,及如何努力让她们的下一代活成“金枝玉叶”,也才能写出《金枝》这样的作品。

小说家邵丽不端知识的架势,谙熟几代人的生活与语言。在《金枝》里,那些人物说着地道的中原民间语言,仿佛就是我的老去的乡亲们。一代人的语言呈现着一代人的生活,随着城市化和全球化的进程,年轻一代对民间语言愈来愈陌生,多少年后翻开《金枝》,几代中原人的语言,尤其是老一代饱含人生千滋百味的语言,都在这里保鲜着。

邵丽曾在“挂职笔记”创作谈里讲:“我重视那种带有泥土气息的原汁原味原生态的语言,当你深入基层,与普通民众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他们的智慧、幽默。在中国,几千年来,苦难都是靠这种智慧和幽默消解的。它无所谓高级或者低级,也无所谓对与错,我们要正视它、重视它,这是我们的文化之根。”

2022年春天,舒晋瑜在访谈中曾问:“文学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邵丽说:“文学过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爱好,现在几乎就是我的命。写作就是我对这个世界和人生的告白。”这后半句,应带着邵丽这些年写作生涯的甘苦自知。

邵丽

邵丽,1965年生于河南西华。作家。出版长篇小说《金枝》《黄河故事》《我的生活质量》,中短篇小说集《糖果》《你能走多远》,散文集《物质女人》《纸裙子》,诗集《细软》等。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河南省文联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郑州阅读》由河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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