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梵:人文精神应走出学院精英的圈子
●所以媒体很重要,媒体怎么做是一个说不完的问题。提到这点,我要说一下你们的《文学报》,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内容非常丰富,也约了很多稿子。当然这也是一个比较有限制的东西,更具推广意义的是视觉媒体。
●在中国,梁启超最先办报纸是为了将新的知识带给民众,而现在报纸社会启蒙、生活启蒙的意义消失了,它的意义变为了消费、炒作。正因为这样,我觉得媒体更应该重拾它的人文意义。
全球化的资本主义时代,效率至上的工具理性和物质崇拜的消费主义大行其道,人文主义遭受到全面危机。在这样的背景下,学者李欧梵新近出版的 《人文六讲》 一书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重构人文学科,对文学、音乐、电影、建筑等进行触类旁通地研究,依据日常生活,寻找当下的人文精神建构方式。李欧梵在上海演讲期间,本报对其进行了采访。
记者:《人文六讲》 在香港出版时标题是“人文今朝”,这意味着您认为在当下的都市生活中人文精神是存在危机的,甚至完全退却到人文学者偏安自守的一隅,“人文今朝”这样的标题是不是旨在唤起人们对人文精神的重新审视?
李欧梵:我当时用这个名字是故意用的,典故来自一部美国电影《现代启示录》,想要表达一个意思:你现在就要抓住人文了,不要等待将来。我们现在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现代感”,所有的东西不管过去将来,只压缩在一个“现在”,然而现代感怎么用人文来解释,这才是我最注重的。人文的精神在哪里?整个的人文回归恐怕已不大可能,那我们只能抓住几个瞬间。我们需要找到一些关键时刻,在一瞬间感受到人文的气息,跟古人交流,使“现在”的意义更为丰富,这可以称之为“神交”,有时候甚至只要一秒钟就够了。
记者:人文精神的讨论并不是一个新的话题。上世纪90年代,上海的王晓明、张汝伦等学者有感于商业社会迅速发展对于人文精神的冲击,曾经引发过一场关于“人文精神失落”的讨论。一方面,知识分子们对人文精神的失守一直焦虑,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这种焦虑更多地局限于学院精英知识分子中。对您而言,人文精神似乎恰恰不是知识分子式的,而具有更普遍的大众意义。
李欧梵:我的目的正是将人文精神从精英学院的小圈子里带出来,将其普及化,所以我不用“人文主义”,因为讲起来太复杂。我对当时他们人文精神讨论的批评也正在于此,太过精英式了。学院中所讲的人文精神永远是有危机的,并不是从90年代才开始,中国人可能没有这种感觉,但西洋一直有,而且辩论不休。当下的问题是,人文学科太专业化,自我靠边站,不和其他的学科对话,总觉得自己被科学和商业逼到一隅,但是自己不主动与其他学科产生对话,那就只能越来越边缘。我在《人文六讲》的第二讲中提到人文学科重建的问题,正是想要解决这种边缘化,我的希望是将人文学科也从学院的圈子里带出来,是不是成功,很难讲。我现在只是一种尝试。
记者:人文学科不拘囿于学院而具有更普遍的意义,似乎有一个做法是将人文学科作为整个大学教育的一种通识教育,您觉得这是否可行?
李欧梵:通识教育是普通教育的基础,而人文学科作为学科是在通识教育之上的,更专业也更为贯通。通识教育是最基本的东西,在大学一年级一定要有通识教育。但争辩的问题是,怎么教?在香港,通识教育变为普通知识的教育,这就没有意义了。我认为通识教育的目的是训练人思考判断的能力,怎样从人文基本的立场去思考,这需要从精读经典文本着手。教授阅读经典一定要活学活用地教,不能死板。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有四个演讲讲中国传统,每一个演讲根据一篇文本,分别是《史记·项羽本纪》、韩愈的《原道》、苏轼的《赤壁赋》和鲁迅的《阿Q正传》,进而衍生到其他的文本,从一个文本进入到另一个文本,然后看出一系列的东西来,由此告诉大家中国传统到底是怎样的。这个很难,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别人不是这么教的,他们教的是知识,对我而言,这个自己看就能明白了。
记者:人文素质是需要积累的,用您的话来说就是“人文修炼”,这是对于自身的一种要求,您的方式是怎样的?
李欧梵:我自己有几个方法。第一是聆听自己的日常生活。我每天抽一点时间出来“面壁”,就是进到自己的心灵世界,心中的另一个“自我”和此时此刻的我对话,有时候会提问和拨接,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一日三省吾身”。第二是有快有慢,就是在快节奏的生活中要有“慢板”,能慢下来,进行思考。第三是能读能写。从人文的立场来看,阅读本身就是一门学问,作为一个人文学者要在阅读时有明辨和分析的能力,这种阅读是一种“解读”、积累和思考。写是一种文字表达的能力,这种写并不是为了当作家,而是能够用准确具体的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和思想。第四是什么都可以变成“文本”,什么都是诗,什么都是小说,任何东西都可以解读。人文主义者要学会解读,一方面是训练你的思考,另一方面是知道自我和其他东西的关联。
记者:但是当整个社会需要人文素养的提升时,那就不仅仅是个人修炼的一个问题了,如何由己及人?
李欧梵:媒体。教育本来应该发挥重要的作用,但是现在的教育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专业化,对于通识教育都是找最坏的或者最年轻的老师,大家不重视,只注重考试,原来的人文教育的精神很难保持。所以媒体很重要,媒体怎么做是一个说不完的问题。提到这点,我要说一下你们的《文学报》,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内容非常丰富,也约了很多稿子。当然这也是一个比较有限制的东西,更具推广意义的是视觉媒体。法国的视觉媒体在晚上都是请最好的知识分子辩论,讲他们的书。我知道你们有很大的限制,要在夹缝中生存,但还是不能消极地做。我觉得中国文化有长处,目前看印刷媒体的还不少。在美国,中西部的小城市人们基本不看报,报纸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地方新闻。最先报纸是怎么出来的?生活太广了,报纸是为了介绍怎样生活的。在中国,梁启超最先办报纸是为了将新的知识带给民众,而现在报纸社会启蒙、生活启蒙的意义消失了,它的意义变为了消费、炒作。正因为这样,我觉得媒体更应该重拾它的人文意义。
记者:您的一个观点是,当下的人文精神是依据于日常生活的,而非高高在上的理想主义,这就要求我们能够感知当下、认识过去,即是您所说的“此时此刻”,这个源于本雅明的词语很有意义。
李欧梵:本雅明的“此刻”一方面是瞬间即逝的,一方面它又包罗了以前所有的东西在里面,甚至将来的东西也在里面,“此时此刻”就是过去和将来在做一种吊诡式的存在。他的一个观念是历史不是由古到今的,而是由今到古的,我从这里得到一个启示,如果是从今到古的话,我们从今人此时此刻的感受怎么去追求古代的灵魂,现代性的时间使我们没有持续感了,只有一种跳跃式的对位,即是“彼时彼刻”。我在1999年大谈20世纪末,我就想到上一个世纪末在发生什么事情,经过研究发现梁启超在那时候说我们要用西历了,这就是一种“偶合”。
我觉得自今探古,考察过去某个“时刻”与当下的关联性,这是一种人文研究的方法。我对于经典文本的阅读也带有这种意义,从现实生活中重新认识经典,与彼时彼刻的某个古人神交、相通。
记者:人文精神的修炼,您看中与经典的“神会”,您寻求人文气息的方式是阅读经典,而且是触类旁通地阅读,文学、音乐、电影、建筑无所不包。这会不会使你对文学的关注变少了?
李欧梵:文学一直是我关注的重点,我尤其关注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以中国来说,作家能写的题材太多,中国社会的变迁和人心深处的东西也已经被写出来了,但是语言的问题我认为始终没有解决。中国的作家每一个人都在写中文,可是他们对中文的了解不完全一样。在当代的白话文小说中,写得最好的还是农村题材。可是文学的语言怎么进入心理、精神、甚至是哲学的层次,譬如说怎样从一个最小的事件来重新探讨生死的问题、怎样看待抽象的死亡,这些比较哲学性的问题中国当代小说比较少。不是作家思考不够,是语言的问题,中国的白话文没有办法达到这个负荷。为什么马尔克斯可以写出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百年孤独》,我认为西班牙本身的文法结构就有。俄文的问答、教训和对话的动词都有变化,有变化就使你有敏感,而且是几个层次的敏感。白话文没有这个层次,至少层次不够,那就需要创造,但是能有几个作家花心思来创造,作家写得太快,改文章的次数太少。
记者 何晶